城里人爱看热闹,棋迷也爱。棋盘只巴掌大,却偏要把天地装进去;一枚黑子落下,仿佛雷霆万钧。人们于是相信天才与宿命,相信流言的力量大过深情。可世道并不总依着看客的口味行事,偏有两个人,把一盘又一盘子的静默,熬成了日常的灯火。这两个人,叫常昊,叫张璇。
若从结果往前看,容易误会,说是才子佳人,水到渠成。可当年的局面并不光亮。九十年代末,围棋江湖风声紧,少年常昊已是锋芒初露,被寄望为国手中的中流砥柱。张璇则早在女子棋坛立定脚跟,连年高居榜首,冠军的桂冠戴得沉。两人第一次正儿八经相识,缘于远行东京:他出战,她求学。师生之谊本来清清楚楚,却被岁月轻轻一拧,成了彼此都不敢细言的惦念。回国后,复盘、看谱、吃饭、闲谈,棋理与人心相互渗透,一来二去,便有了牵挂。
世俗的算盘打得很响。年龄差被反复端上案头,再婚二字被有意无意地放大,甚至师门情分也被拽进来当秤砣。有人说,少年不经事,正需潜心钻营,不宜为情所累;有人说,女子名声难承重,何苦自陷蜚语之网。看客们摇头,叹一句不被看好,便以为判了终身。可爱情偏不按众口授意。常昊说了心意,张璇沉吟良久,既怕误人,也怕误己,终是决定给未来一次试探的机会,不张扬,不辩解,只把日子过得扎实。
最大的风浪来自恩师。聂卫平担忧的并不难懂:少年天赋稀罕,若被情事牵扯一步半步,棋路未免生隙。师者之严如冬霜,愿望却如春芽。两端相持,常昊夹在中间,尊重与执念拉扯着胸口。张璇没多话,说得最多的是你先下好棋,剩下的我来扛。父母亦曾皱眉,问年纪轻轻能不能挑起婚姻的担子,对再婚也有成见。后来见其行,听其语,见她照料入微、沉稳持重,才把疑虑一层层卸下。
一九九九年,新年未过多久,两人把婚事定了。婚礼朴素,朋友亲人三两位,像在棋盘边点下一个不惹眼的活点。风波并未就此停手。其后几年,常昊赛场失手的消息连着来,旁人便把矛头指向早婚,说情爱拖了脚步。流言总爱抄近路,把复杂的人生按在简单的因果里。常昊没有与之争吵,他把闲话当噪音,回去继续枯坐棋桌前。张璇在旁,替他把生活的边角打扫干净,把心照得亮些。千禧年,女儿常悦降生,哭声像一次及时的长气,把家的屋梁撑得更稳。
光阴最公平,也最冷淡,它不替任何人作证,只把答案藏在长线里。训练的清晨在上海,雪地的集训在埃里温,胸中的懊恼与自问都落在棋谱的一个一个分岔口。二〇〇五年的应氏杯,常昊终于登顶。那一刻,人们才回头去补课,明白胜负背后有多少次不动声色的忍耐与修整,有多少次在失败面前把手重新伸向棋子。领奖时,他提到妻子,说感谢她的支撑。话很短,却把漫长的陪伴一并照亮。
再回头看两人的来路,才知所谓姐弟恋、再婚,都不过是墙上的影子,跟脚下的土没法比。张璇于八岁入门,十二岁进国家队,连年守在第一的位子上,她给常昊的不仅是体己的体恤,更是一套日拱一卒的作风。常昊出生在普通工人家,自小聪慧,六岁偶遇围棋,十岁夺少年赛,十几岁便与成人棋手短兵相接。天赋让他起步快,但能走到远处的,是他在风口浪尖上学会的沉住气。两人彼此砥砺,像对弈时的劫与解,紧紧相缠,却又让对方更清楚大局。
围棋这物事,在中国不止是技艺,还是一种慢火。落子要稳,形势要看,亏便要忍,厚味常常在最后。爱情也如此。二十多年里,他们把柴米油盐的单调,熬成日子的底味,把各自的锋芒磨得柔韧。自二〇一七年起,常昊转入管理之职,任中国围棋协会副主席,又在二〇二三年底接任国际围棋联盟轮值主席。从执子到执事,他把个人棋路延伸成行业的路。张璇亦不退场,常与他一同去做推广,讲棋、带娃、见旧友,把热爱散到更远的地方。女儿常悦远赴海外求学,逐渐长成,父母身上的年轮多了些,眼底的光却并未暗。
那些早年的议论如今看来,像开局误算的一手。人们当初只见年龄,不见心性;只见名声,不见操守;只见一城一地的得失,不见长河大野的走势。他们的婚姻像一盘进行中的棋,落子分明,彼此尊重。一颗子有它的位置,两颗子有它的气,两人合而为局,局中另有天地。棋迷称为佳话,不是因为它浪漫,而是因为它耐久。
若问这段故事的用处,我愿答一句:人活在世,多半被外物牵引,人心却需自己守。旁人递来的标签,大多粘不牢;真正能安顿身世的,是两个人在深夜里把话说到尽头,在清晨里把事做到极致。围棋教人一事,叫厚。厚不是拖泥带水,不是畏首畏尾,而是知道当下的利害,还肯为长远留下余地。爱情若能如此,风来不倒,雨至不散。
愿每一个在喧哗里执子的人,都能守住自己的静默;愿每一段被怀疑的感情,都有时间替它作证。愿你我在各自的人生棋盘上,敢于落第一手,不怕暂时的亏势,肯耐心经营大势,终能在岁月的中盘战里,收束成一盘好棋。愿你们安然,愿世事清明。